永不消逝的哈希

1. 一次错误的转账

江寒河在办公桌上趴了一会,试图缓解不知从哪儿来的疲劳,与无数个普通的工作日一样,他起得不算早,因为住在公司附近的老式民宅,他可以悠闲的买上一杯咖啡,慢悠悠地信步穿过小区公园,在幼儿园门口的长凳坐上一会,这可能是他一天中最舒适惬意的时间。有时他觉得,自己也许应当要个孩子,但转念想到可能无法支付领养孩子的费用,或许买个宠物做伴会更好,不过,他总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在这件事情上和无数细微的事情上,他感受到自己无法做出真正的选择,也说不上这股奇怪的劲头从何而来,又在何处消失,就好像此时此刻,他不得不在冰冷的办公桌上趴那么一会,试图让这没来由的疲倦好自为之地走开,这样他就能继续这日复一日枯燥的工作。

作为网盾网络的雇员,寒河的工作是检查深度学习模型是否工作顺利,如果没有,就得再次修改参数重跑模型。这家公司受雇于政府,专门做多层链路穿透技术的研发,当然,寒河并不是核心研发人员,所以他对这些模型一无所知,他唯一能够理解的,是这些模型有着变幻莫测的性格和诡谲难辨的效果,为此,他不得不常在深夜加班,调整参数和测试环境。作为这家公司最底层的技术人员之一,寒河需要为这些深度学习模式建立符合要求的区块链网络,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特权之一:在授权的范围内创建测试子网。

「要不要来点咖啡?已为您寻找到了一家新开业的咖啡店,就在公司不远处」江寒河试图撑起疲惫的眼皮,环顾四周,也没看到半个人影。他无奈地敲击键盘,试图关闭来自辅助工作系统的提醒,但这并不起作用。如果只是辅助系统的插件,还没那么麻烦,他想,这些烦人的 AI 恐怕是部署在生物识别网络上(BioID Network)的动态程序,据说最近公司内部有个项目组正在开发类似的软件,自己的生物芯片地址或许正好被灰度发布纳入了测试名单,这意味着他无法关闭这个推送。

江寒河只好打开这个推送通知,系统为他推荐了公司楼下的两家咖啡馆,他决定利用这个机会下楼逛逛,毕竟一旦有能摸鱼的机会,江寒河绝不含糊,要是绩效系统中这次离岗被记录,有这条推送也方便解释,他这么想,一边拿起手机,准备下楼。

咖啡没有超出预期的美味,但也不算坏,不过,这是今天唯一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生活不处于一个无尽循环中的小事,巧合的是,他在咖啡馆里看到一个使用现金付款的小孩,这个小男孩肯定是偷了家里不知道藏在哪里的钞票,江寒河心想。

回到办公室之后,他照常检查测试结果,不出意外,build 2317 版本的模型依旧保持着不尽人意的召回率,甚至是近 10 个版本中最差的测试结果,按照工作手册,寒河必须在测试结束后尽快关闭所有子网和平行网络,这些区块链有时达到数千层之多,只能手动检查快照后依次关闭。这是他最不喜欢的工作之一,既枯燥又冗长,长达两小时的繁琐作业,只能面对一堆哈希块和测试钱包地址。

平静的午后,排风扇发出规律而无趣的噪音,空调被调整到了 16 摄氏度,仿佛电力是免费而无限的,办公室里的一切都能让人感受到冰冷,连这份无聊的测试工作也是。

在检查到第 728 层网络之前,江寒河觉得他的人生在加入这家公司之时就走到了尽头,但这个无聊而烦闷的下午, 728 层网络中有一些不寻常的东西,起初,他只是觉得这些不寻常的东西会导致他不得不申请临时加班,而无法赶上今晚开播的恋爱真人秀。但当他完全理解了这件事情之后,江寒河的身体变得燥热,他意识到这个巧合的意外,将给他的人生带来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

在数千层网络之中,728 层网络的测试钱包收到了陌生地址转来的 5 亿美元 USDX,这是一种与美元挂钩的稳定货币,受到主网的严格监控。他没有更多时间思考发生了什么,江寒河做了所有人都会选择的决定:他用手机备份了这个测试钱包的私钥和测试网络 RPC 信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删除了剩余所有测试网络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下班回家,瘫倒在了沙发上。


2. 永不消逝的哈希

生物识别网络(BioID Network)是一个伟大的创举。

生物识别网络出现前的时代,我们称它为远古互联网时代,那时,所有的经济行为和互联网并无直接的关系,人们使用互联网参与讨论,浏览猫狗视频,仅此而已。当方博士第一次提出基于区块链范式构造生物识别网络这个构想时,许多人认为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是痴人说梦。但在短短 50 年后的今天,没有人再使用远古互联网。

生物识别网络的基础是区块链技术,这个网络由一个庞大的主网所构成,主网验证者节点由植入人体的生物识别芯片(BioID)和网络接入点所组成,BioID 使用生物能发电,并且自带一个生物信标 (Bio Beacon)用来与信标接入点交换芯片中生物信息与钱包签名。

所有自然人公民在出生时,都会由生育中心植入这块芯片。一旦他们不幸死亡,生育中心会在第一时间回收并销毁芯片,以防钱包私钥被他人冒用。不过,据说生育中心的一些工作人员藏有本应被销毁的芯片,从而继续使用已故公民的财产,这些财产本应该由他们所指定的继承合约自动转移给法定继承人,当然,没人真正见过这种事情,一切只是坊间的猜想。

生物识别网络真正地将经济搬到了互联网上,可以说,这是比互联网更伟大的发明。在远古互联网时代,人们访问网站或者 App 需要用手机号码注册账户,当访问一些敏感信息时,他们甚至不得不通过上传身份证明的方式来确认账户属于自己。在今天看来,这种模式简直幼稚的不可思议:一方面这样的验证过程十分繁琐,需要消耗大量的沟通成本,而且任何人能利用其中的漏洞证明自己是他人,另外一方面,由于大量的行为难以实名认证,社会经济的运行轨迹无法通过网络来追寻,这使得经济和货币政策的反应极其滞后,无法准确得反应市场情况。

每一个拥有生物识别芯片的公民,一生中所有的经济行为,小到在便利店买可乐,大到申请住房贷款,都通过芯片签名支付,这些芯片通过连接无数不在的接入点(Bio Bridge)连接到主网。芯片本身的功能并不复杂,它只负责储存私钥,计算签名,芯片的公钥便是公民的身份证号码,这是一串冗长的哈希,没人能记住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当然,他们也并没有必要记住,一切都是自动而便利的。

除此之外,芯片的地址还记录着公民一生当中的所有成就和票据,譬如大学毕业证、个人信用记录、酒店预约和航班机票。作为身份标识,这些数据以 NFT 的形式保存在公民的网络地址内,经过授权的接入点能够读取某部分身份标识,这样的设计使得冒充他人变得不再可能。

自从互联网发明以来,人们在网络上遇到的诸多问题,都被生物识别网络一一解决了:社交网络不再有网络恶评,恶意刷单和其他匿名违法行为。小偷与人口贩卖,这些旧社会的罪恶自然而然的也从社会中消失了,由于生物识别芯片相互通过信标感应到对方存在,公民之间的寻址非常简单,就像二十一世纪早期 Apple 公司推出的 Airtag 一样,在互相授权同意后,人们可以通过手机应用定位自己的任何好友。必要时,通过警察局的特定接入点,网络能够自动搜寻直系亲属的地址位置,这样的设计,让人口失踪的问题被彻底解决。

站在二十一世纪的第 60 个年代,我们很难想象主网在上线前,人们生活在怎样不便的环境下。国家将主网上线的日子定为了法定节假日,那天,无数群众会聚集在发明生物识别网络的主要科学家,方心省博士的故居前,以纪念这位伟大的先驱者。博士的故居前耸立着一尊铜像,铜像的基座,镌刻着主网上线时的第一个区块地址,和这位伟人的芯片公钥:

一段永不消逝的哈希。


3. 陌生人的来信

回到家之后,江寒河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储藏柜底下找出网盾网络在入职培训那天发放的工作手册。因为太过厚重,即便在培训时,讲师也没空将手册中的内容事无巨细的告诉他们:他的工作仅仅是模型测试员,并不需要知道特定而详尽的情况。

按照工作手册中第一章第十条的警告,一旦在网络中发现任何不审踪迹,他都应当第一时间向上级报告,但很显然,江寒河今天没有这样做。

在沙发上瘫坐一会儿之后,寒河在自己的大脑中飞快地回忆了一次人生,从小到大,他的成绩不算好,父母为他选择了一份稳定的专业,他勉勉强强通过了考试,拿到了大学文凭,这份文凭谈不上多么稀有,但足够让他通过了网盾网络的测试员审查,这是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枯燥,重复而无趣,但因为这份工作,他有了一个稳定的小家,父母因病去世后,他曾失落过一段时间,他没有妻子,甚至没有宠物,唯一的亲人成了主网上的两段死亡证明和遗产转账记录,那不是一笔巨款,但也是二老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为寒河留下的一份心,想到这里,他无法自拔地陷入一种悲伤的情绪,他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感到烦躁,为什么这样的问题会落在他这么平凡而普通的人头上,为什么自己不能毫无烦恼地过完简单的一生:每天在幼儿园门口的公园长凳山吃早餐,纠结是否要领养一只宠物,用简单随意的方式逃避工作,然后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死去,在自己的一片小小天地之中,他没有什么遗产,也没有在主网上签署遗产合约,这意味着他的所有收入都将沉寂地随着躯体死亡而坠入深渊,变成生物识别网络中的一个死胡同,一处灵魂的黑洞。这是我想要的人生吗,江寒河心想,这也许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但这是自己无法不接受的人生。

江寒河仔细地阅读工作手册,甚至远比他在入职培训中都更加细致地研读,他研究每一句话,每一段文字,思考其中可能存在的方案。他无法做到将这样一笔巨款通报给上级,况且,毫无疑问如此补救已然太迟,如果他现在选择报告上级,一定会丢掉这份工作,作为一个三十五岁的程序测试员,他已经太难再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更别提他的房贷,这种想法让他不得不寻求一种方案将这笔意外的转账通过某种方式提取出来,除了冒险,似乎没有其他可行的方法。

如果我有钱包的私钥和网络地址,理论上我能支配这笔资金,江寒河心想,但是从哪里能安全的接入这个子网呢,江寒河除了在公司内部测试子网时使用过统一的开发者套件,在他短暂的三十多年人生中,他从来没看见过谁有能力接入主网之外的网络。

在主网上创建新的钱包地址是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网警程序会 7x24 小时扫描未经授权的钱包地址和有潜在风险的交易记录。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能接入子网,安全地支配这笔钱,我怎么把它转到主网上来呢,江寒河心想,跨链桥(Cross-chain Bridge)技术早就随着主网的普及消失在了代码坟墓中,更别提这样做的风险:所有公民钱包中的非本国法币资产都受到严格监管,这样巨大的一笔钱根本不可能安全地洗到自己的主网钱包中去。

当感到走头无路时,江寒河总有一些下意识的行为:他有一定程度的焦虑症。当他觉得烦躁不安,只能用收拾房间和打扫屋子这样的方式来让内心平静。但很少会有人在深夜打扫房子,也许作恶的心态让他感觉到自己正被着一种无法察觉的程序监视,他只能尽量轻微地移动身体。或许先从收拾文件柜开始做起,他想,一边从文件柜中取出厚厚的一沓文件,他把过期的文件整理到一边,把仍然有保存意义的放到另一边。

在生物识别网络出现的早期,纸质文件仍然受到大部分人的欢迎。许多人出生在主网上线之前,仍有旧时代的习惯,他们有时会写信,这些纸质信件通过邮局来传递,这是一种极其原始的方法,人们通过肉眼来分辨信件的发送者和目的地,并手动分类,再通过邮政系统(一种人工物流系统)送到目的地的邮箱中,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几天甚至一周,有时信件会随着分拣而丢失,从 21 世纪中期开始,随着主网的普及和废除邮政系统的运动,已经无人再传递纸质邮件,自然而然的,这些信件就成了收藏品,许多当铺支持扫描这些信件铸造成主网 NFT,并由客户委托公开拍卖。江寒河出生时,主网已经上线,这意味着他从没有手写信件的人生经历,但他的确看过一些信,这是他父母给他留下的遗产。

文件柜的深处,是江寒河父母为他留下的一个小盒子,盒子中除了一些首饰,余下的都是信件,他开始翻阅这些信件。当他感受到焦虑时,总是通过专注地阅读来排解自己心中无法解决的烦恼,如同与自我的困兽之斗。江寒河从小就非常喜欢读书,他的父母和亲戚经常会寄给他 20 世纪末的发行的纸本书籍,比如经典文学作品,这些故事构筑着江寒河内心的一个重要部分,一个他无法与别人诉说,也不指望他人理解的部分。

大部分信件的纸张都已泛黄,说明这些信件的时代非常久远。信中的内容是江寒河父母之间的私人通信,其中一小部分是情书,江寒河从来没有写过情书,在他的时代,结婚证通过民政局的接入点自动发行 NFT 存入生物芯片的钱包地址中,智能合约会自动在主网上产生一个代表家庭资产的多签钱包,新人们使用手机 App 分享结婚证明到社交网络,接受亲朋好友的祝福。江寒河想,现在的时代,人们已经很难将情感寄托到一方薄纸上。父母的情书不多,但却是这些信件中最有趣的一部分,在信件的最后,江寒河母亲的日记本静静地躺在盒子中,这是一个非常传统的日记本,有着一个铜制的小锁,一把实体的锁,它不能通过生物芯片的签名打开,必须要有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正散落在首饰盒的角落里。

江寒河从没有打开过这本日记,阅读母亲的私人日记在他看来是不道德的。如果说信件是两个人的谈话,日记则是自我的内心世界,他不想去窥探母亲的内心世界,但又对这本从没阅读过的日记抱有非凡的兴趣,这把锁也是他童年的一部分,在那个时代,家中还有一些东西由真正的锁而保护着,想到这里,他还是拾起钥匙,指尖轻轻一转,日记本的小锁便解开了。

2065 年 11 月 13 日 / 小雨

病房外边有雨声,滴滴答答,像小时候家里平房的中庭。

身子越来越难受,而且这种难受似乎将要抵达终点,以前无法理解有人能预测自己何时离开人世,现在却终于有了这种感觉。想给儿子写的话很多,但手疼地已无法握住铅笔,希望寒河以后的人生能平安顺利,别像我这样忍耐痛苦。我想我的时间到了,现在只想休息。

2065 年 11 月 12 日 / 晴

今天做了一次检查,主治刘医生说恢复的不佳,问我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说没有太多胃口,他同意再开一些营养剂和镇静剂。

确认了留给儿子遗嘱的合约地址,一切照常。 希望晚上能睡好一些。

和一般书籍不同,日记的第一页是母亲生前最后的记录,或者说,这本日记是从右侧开始书写的,这是一种更为传统的书写习惯。母亲并没有留下什么特殊的话,也许当她知道自己将要离世而去时,更多的语言也苍白无力。寒河的母亲已经离开三年了,但他很少感到悲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思念,在他的人生中,母亲和他相处的时间很少,但当他阅读至亲的日记时,仍然止不住眼泪,母亲在一生中最后的时刻,已难以提笔,却还思念担心着自己。作为儿子,他却没有尽到送终的责任。

江寒河含着眼泪翻到下一页,却看到了不属于母亲的字迹:

安芸:

近来可好?从江昊那里知道你的消息,为何要故意瞒着我们,虽然很久未有联系,生了这样严重的病,我们还是有必要去医院照顾你,我和儿子买了十三号的机票,一下飞机,就直接去你那里,很久未见,希望你不要嫌弃我们风尘仆仆。

儿子长大了,马上要大学毕业,想你也几年未见,心里念想着,他也太久没见你,都快忘了还有你这个妈妈。没办法,一直在外地,工作缠身,他学业也繁重,面临毕业,琐事很多,他挺好的,成绩也好,工作马上定了,比我年少时少了些狂气,多了些书卷气,更像你。我蛮高兴。

虽然难以启齿,写信来,一方面想让你知道我们的生活近况,一方面,还有另外一件丑事,不得不请你帮忙,我知道你身体不好,可是我们实在也是没有办法,儿子大学用的钱,加上给他准备房子,婚事的开支,我迫不得已,和地下网络借了点钱,大概一年前的事情了,本来觉得我的工作没问题,没想到今年遇到失业,不得不重找工作,大家日子都很苦,他们最近找上门来,你知道的,这种事情我没法给你在主网上发消息,只好给你写了信。我不知道有什么其他办法能度过这个难关,安芸,我们之间经历过的风风雨雨,你要相信我。

信里先写这么多,见了面我再同你细说,这封信务必读完销毁。另,希望你能好好的

勿念,知安。

知安,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江寒河眼含泪水读完这封信,却发现自己误打误撞闯进了母亲内心的一处私有地。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恼怒,也不责怪母亲为何从来没有向他提到过这个同母异父的兄弟,相反地,这个意外让他想到,自己也许在这世上还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这个想法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或许,江寒河所要寻求的答案,就在这一封陌生人的来信之中。


4. 缸中之脑

江寒河翻阅童年时与父母的转账记录,终于找到了母亲的生物识别芯片地址,这一长串的哈希,代表了生他养他的女人,短暂一生中的所有足迹。

通常,当生育中心回收亡者芯片时,会将其中较为隐私的交易进行脱敏,这些交易在生前由一个零知识证明(ZK Proof)的受控多层网络所管理,但当芯片失效后,这些原始记录会以快照形式被上传到主网中,作为公民最终的数字遗产,也便于公共机关的调阅。作为安芸的直系亲属,江寒河的生物芯片签名有权限浏览快照中的所有内容,他很快找到了知安的地址记录,这也是母亲的最后一笔转账。

在生物识别网络中,一旦确定了芯片的公钥地址,寻找人的位置就变得非常轻松,太多接入点有这样的权限。江寒河只要能证明与他与知安有着旁系血缘关系,走向警察局寻求帮助,就可以很轻松地获得这个地址的地理位置,不过,由于他并非刑侦人员,位置不会精确到米,但足够他寻找到自己的目标。

民警给的地址离江寒河所住的城区并不远,这让他感到意外,也许在母亲去世后,这个叫知安的人由于愧疚也搬来了这个城市,也许是什么其他的巧合,导致这个陌生的「父亲」不得不在城里落脚,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江寒河花了一个周末的时间规划行程,他得让公司同事不对这次意料之外的出行感到好奇,他还得编造一些故事,用以逃避原本周末预定的安排。

周六早上,江寒河收拾好行李,他甚至准备了一些口粮,以应对突发的意外情况,在他看来,比起某个神秘子网的测试钱包中收到一笔天价转账,其他事情的发生都不能算做意外,因此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为了防止确切的信标踪迹被公司发现,他选择骑自行车前往目的地,这样便能够自由绕开人多的区域,这种行动轨迹不容易让主网生物信标识别到准确的最终位置。

由于绕路太多,他在午后才抵达目的地,这是一处平平无奇的混凝土建筑,只有两层,坐落在一片荒废的公园和杂乱的上世纪的老破小民房之间,大门紧锁,看起来没有人们生活的迹象。这让他感到疑惑,并再次确认了民警给的位置,方圆两百米,似乎没有其他的可能性,那个叫知安的人,一定在附近活动或者生活过,江寒河决定先从附近的民居开始,一家家敲门询问。

江寒河假装自己是社区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只需参与登记就能领取空投,这个老派的做法很有效,由于这种老破小民房居住的基本都是老年人,一旦有免费赚钱的机会,他们都会情不自禁的上钩。很快,江寒河发现了认识知安的人。

「有个叫什么知安的人,姓什么我给忘了,他就在那边那个酒吧里工作」一个面相约有七十的老者说。
「酒吧?是那个两层小楼吗?」江寒河问。「对对,那个楼白天不开门,晚上闹哄哄的,不是我们这种老头子去的地方,有一次酒吧找保洁,我进去过一次,那个叫什么知安的人,好像是那边的管事的噢」老者说。
「非常感谢,明天保险公司空投时您记得领取」江寒河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线索,匆匆告别了老人。

这个酒吧没有名字,唯一的铁门紧锁,敲门也没有任何反应,江寒河想,也许只有在这里等到晚上,才能进去一探究竟,想到这里,他决定去旁边荒废的公园短暂休息。他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躺椅坐下,秋意渐浓,好在公园里风还不算大,一整天的疲惫困倦与高度的精神紧张,让江寒河只想短暂地睡上一觉。

再醒来时,朦胧的夜色中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越走越近,直到身影走到他身前,他才发现自己即无法看清对方是谁,也没法发出声音。肌肉的酸疼随着神志恢复逐渐传递到江寒河的大脑,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极度扭曲:他正被反绑在凳子上。

「你是谁?有什么目的?」这个身影发出质问。
「你能不能...先帮我解开...」江寒河感到胸口一阵苦闷,难以呼吸。
「你先说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陌生的身影显得不耐烦。
「我来找知安,求你了,我是安芸的儿子」江寒河乞求道。
「.......」那个身影一阵沉默,随着急促的呼吸声,江寒河再一次陷入了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江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挣扎着醒来,这个梦太长了,以至于他感受到身体十分的疲倦,他努力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开阔的房间中,昏暗而柔和的灯光照亮了房间一角,一些仪器正发出有规律的蜂鸣,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他能理解到自己并不处于威胁之中:他正睡在一个陌生人的床上。

「抱歉」陌生人从房间的一角走近「你终于醒了,可能是我用的安定剂剂量太大了」
「...你是?」江寒河试图询问。
「我是你要找的知安,不过,其实我是他儿子」陌生人说到「你可以叫我知云」

江寒河试图坐起来,眼前这个陌生人的形象变得具体,他有着一副尚未成熟的稚嫩面容,似乎由于长时间没有足够的光照,皮肤惨白,身板也略显单薄,但眼神中折射出某种坚毅。

「我需要找到你父亲,我读过他写给我妈的信,我需要知道一些事情」江寒河说。
「我爸早就死了」年轻人指了指房间一角「现在你只能问我了」

江寒河往房间的角落望去,一个透明的鱼缸连接着仪器,闪烁着规律的灯光,鱼缸之中,赫然陈列着一个微微颤动的大脑,江寒河没有看错,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惊悚的场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大脑,被寄养在鱼缸之中,生物识别芯片连接着这个大脑,发出柔和而美妙的绿光...


5. 逃往地下网络

江寒河仍未从极度震惊中反应过来。

他无法理解面前发生的一切,也无法理解这个叫做知云的男孩,似乎对这一切习以为常,未有觉得任何不适。江寒河心想,也许他能从男孩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不知为何,他觉得知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不仅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远超江寒河能理解的范围,更是因为他们在血脉之中,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江寒河试图用清晰而完整的语言向知云描述了他遇到的所有事情,包括测试网络的天价错误转账,知安写给母亲的书信,和他试图寻找知安的过程。江寒河能感受到,面前聆听这个故事的男孩有一种极度专注的力量,他不仅在倾听,还在时刻判断问题的严重性和局势的变化,一开始,他只是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听到故事的最后,他意识到什么事情不对,急忙站起来,从办公桌上取走一些卡片,匆匆走出房门,过了一会儿,又匆匆回来。

「我们时间不多了,得赶紧离开这里」知云说:「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今天是工作日,网盾公司很可能已经联系了警察局,去寻找你的位置,他们很快会到这里来」
「抱歉,我不知道我会给你带来麻烦」江寒河说。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知云丢了一个背包给他:「比起这个,你有更大的问题要处理,我们得马上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地下室的另一扇门连接着车库,这里存放着一台看起来多年未曾使用的皮卡,知云小心翼翼地将缸中之脑固定在汽车上,而后坐上驾驶座熟练地发动汽车。很快,他们驶出居民区,开向郊外。

「我们得马上接入地下网络」知云说道:「那里有可以屏蔽芯片的设备,这样他们就无法追踪到我们的具体位置」
「你是说,现在有一种办法可以屏蔽生物识别网络的信标信号?」江寒河不解的问,这些天,太多事情在他的意料之外发生。
「是的,只有这样他们才无法找到我们的确切位置」知云说:「但你的失踪引起了警方的注意,我想,你已经不再需要这个身份了」

江寒河转头望向地平线,巨大的城市在他们的视野中越来越远,慢慢的,就连高楼也消失在地平线之下,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下有什么办法,除了信任世上唯一的兄弟,江寒河找不到任何出路。他选择放弃思考,又从心底感受到一种深切的自由,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皮卡最终在一处郊野农场停下,这里似乎人迹罕至,江寒河不知道现在他们离城市有多远,他也不想知道,这里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好似曾经来过。他们安顿好行李和缸中之脑,知云带着他去见这个农场的朋友,江寒河这才意识到,这个郊野农场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繁华:巨大的俱乐部建立在这些蔬菜大棚之下,这个酒吧的规模甚至比知云经营的酒吧规模还要大上十倍。

「你们甚至有驻场 DJ ?」江寒河疑惑。
「你不是没来过酒吧,别像个小孩子一样到处看」知云回答。
「欢迎欢迎,一般来讲我们不接非俱乐部成员」知云的朋友说:「但知云和我说了你的事情,我们会给你准备一个新的身份,我想,你肯定有钱支付这个。」

江寒河打量这身边这个大块头,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左臂的纹身是一条马赛克青龙,右臂纹着一个 BTC 的标志,在江寒河的印象中,这是一种极其古老的加密货币,远在主网上线之前,就有一些加密货币的早期信徒在使用这种货币。这个男人虽然面相凶狠,声线却非常温柔。

「新的身份... 指的是?」江寒河不解。
「我们可以为你准备一个新的生物识别芯片,这样你就可以自由的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大块头说「反正你有足够的钱能够自由的活着,为什么不呢?哈哈哈」
「我知道... 但这些钱在一个奇怪的子网中,我甚至不知道这个网络是不是真的存在...」江寒河问。
「没有钱会凭空出现」大块头笑着说「如果哪个傻子转错了钱给你,你应该偷着乐,我们可没有这种好运气!」
「别担心,只要你能付足够多的钱,什么网络他都能给你洗出来,哈哈哈」知云拍了拍江寒河的左肩「这里不仅仅是附近最豪华的酒吧,还是华北区域最大的流动性农场(Yield Farm)你放心!」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江寒河有些迷离,他看着身边两个嬉笑的年轻人,仿佛自己在短暂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挚友,他们的快乐纯粹而自我,以至于江寒河也被这种情绪所感染。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也许有能力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他不再需要回到那个枯燥而无趣的循环中去,也没有人必须告别。

三十五年的人生中,江寒河心想,他第一次活出了自我。


6. 纸上的通行证

「我看了你给的网络地址,这不是我们维护的平行网络」大块头说「对了,我还没和你介绍,这儿的人都喊我 Cyberpunk Dog,简称 CPD,或者朋狗,随便你怎么喊,哈哈哈!」
「我不知道,这原本是我开启的一个测试网络…」江寒河回答道「测试网络的地址通常是随机的,我不知道他们竟然能和到主网以外的网络连接上…」
「一般是不太可能,因为主网节点和地下网络的运行机制不一样,那些狗娘样的把区块链的开源代码协议改的乱七八糟」朋狗说「我不知道你们网盾公司的模型是怎么运行的,你有代码吗?」
「没有,我也只是个做测试的…」江寒河说「我没权限接触到模型代码…」
「没事儿,虽然不知道这个网络何时开启,不过我们有了地址和端口,我会写个程序来检测它何时开启」朋狗说「总能碰到它开启的时候,如果我们运气好,可能一两周就能把这个网络里的钱交换出来,你的钱包里存着 USDX,不用担心,我们这有足够大的流动性池子」
「交换出来。。指的是?」江寒河不解「是 BioID 主网吗?」
「怎么可能」朋狗说「看来你要补课的知识还有很多!」

趁着 CPD 写代码的时候,江寒河找到知云询问他应该了解的背景知识。知云泡了一杯咖啡,开始事无巨细地介绍平行网络的由来:

远在 2017 年,基于区块链的平行网络就出现了,你可以这么理解,在远古互联网之上,人们开始构建了一些基于互联网的经济系统。每个系统中有一种或多种代表货币的代币,这有点像你在主网中使用的法币 bioid,只是这些货币的形式非常多。一个平行网络中,通常同时存在几百种不同的货币,有些价格稳定,有些价格波动。这个是我们现在主网的背景基础。

当然,在生物识别网络出现后,法币被代币化了,所有的经济体系被迫迁移到主网中来。像我们都是主网后出生的一代人,所以我们会认为这理所当然,但在主网发明之前,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平行网络,在多链平行网络时代,多达数千种区块链存在,每个平行网络所擅长的功能是不一样的,网络之间的货币通过垮链桥技术来互换,当然,我们现在运行的地下网络也支持这种技术。还有,多链平行网络的时代里,创建钱包是完全随意而且匿名的,你想象一下,一个人可以拥有很多个钱包,只要你想,你可以隐藏自己的收入和支出,当然,现在这是被主网严格禁止的行为。

即使在今天,平行网络也是存在的。知云继续说,我相信还有很多人在维护者其他的地下网络,比如给你转错钱的那个网络,如果他们有这么大的资金规模都能弄错,说明他们的池子远比我们经营的网络要大。不过,要寻找到他们比较困难,反过来说,如果你在我们的农场进行混币,他们要寻找到你也是很困难的。不过,这不是你要担心的问题,就算他们能找到你,也是在你拿了钱跑路之后的事情。

不过,我有一个想法,知云说,与其担惊受怕地在郊区生活,你不如用这笔钱买个去火星的船票得了。我听说现在混币桥支持直接转到火星的平行网络 MARSX,前提是你得有个MARSX的钱包地址,不过 CPD 能帮你搞来这个,小菜一碟!他还可以帮你换一个新的身份,知云指了指缸中之脑,这样你就可以自由移动到星舰发射基地去。买船票和换身份可能需要一大笔钱,知云说,不过你可以考虑一下,这样解决问题一劳永逸,这么多 USDX 我们是没法帮你洗到生物识别主网上去的,没这个可能,就算一百个全新身份也不可能,知云补充道:如果你不想每天像我们这样在地下网络找乐子,不如直接飞去那得了!

「火星...? 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江寒河说「那儿适合人类生活吗?」
「可能不太行,毕竟我也没去过」知云说「但那边已经大开发三十多年了,可能不如主网方便,但是你想干啥就能干啥,不用担心芯片的事儿,听说还有不少中餐厅,上海菜湖南菜都有...」
「地下网络真的能买到去火星的船票?」江寒河问。
「兄弟,只要你有钱,没啥不可能的」知云说「你放心!」

傍晚,CPD 已经写好了扫描脚本,江寒河与他交换了想法后,他答应帮忙。

「我可以试试看,只要筹码多,应该不难买」CPD 说「在这之前,你得给我记一个私钥」
他拿来一张纸:「你最好写在纸上,这样谁都 Hack 不到,等你到了火星那个鬼地方,再随便找个手机恢复就可以了,绝对安全!」

江寒河借过纸和笔,在电脑面前端坐,一台老式液晶显示器的光标闪烁,命令行界面中弹出了一段长长的私钥,寒河一顿一顿地将它抄写在纸上,他太久没有写字,更无法理解这种古老的密钥保存方式意味着什么。酒吧的欢笑声吵吵闹闹,在昏暗的霓虹灯下,一个个单字被涂写在白纸上,这一切似乎是某种神秘的仪式:

他隐约能感觉到,白纸上这段冗长的编码,决定着自己未知的人生命运。


7. 自由应许之地

「STR2065 航班将在一小时之后起飞,请还未办理登舰手续的旅客尽快办理手续」广播的回音萦绕在登机大厅。

江寒河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他已经太久没有穿着如此正式,恍惚中,他感觉自己似乎将要步入婚姻殿堂,而非奔向陌生的星球。空荡的候机大厅的中央,耸立着一个巨型的白色高塔,那是登上星舰船舱的电梯,也是前往一个陌生星球唯一的通道。

「天童博士,欢迎您登机」地勤人员殷勤地问候到「已经为您查验好船票,您的位置是 31A,请务必按照自己的位置就坐」

江寒河还不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他不知道这位天童博士曾经的人生经历过什么,但他有足够的时间,能在手机 App 上查阅这个崭新的身份曾经辉煌的人生:他在哪里吃过早餐,曾经为孩子买过什么样的礼物,又或者哪一天从某个大学毕业,这些陌生的经历不断从 App 中弹出。江寒河觉得有些愧疚,他还没有足够熟悉这个陌生人,就不得不继续使用他的人生。

这是天童博士人生中最后的旅途,却是江寒河三十五岁人生崭新的开始。

STR2065 是一艘饱经风霜的星舰,它焦黑的外壳证明着这艘火箭在地球与火星之间至少来回飞行了数十亿公里。随着舱门的顺利关闭,星舰开始有规律地缓慢振动,这种振动由浅入深,由慢至快,最终变成一种巨大的轰鸣,江寒河转头望向舷窗,火箭外侧包裹着烈焰,正试图带领着他们脱离这个蓝色星球的所有束缚,飞向未知的自由应许之地。

江寒河感到一阵眩晕,想起星舰在登机时发放的镇静药,自己却忘了服用。他挣扎着起身,试图拿出上衣口袋中的药丸,趁着尚未完全失重,一口气吞了下去。他重新端坐在座位上,确认安全带已扣好,记载着钱包私钥的纸片也静静地躺在衬衣夹层中,舷窗外已是一片死寂的黑夜,巨大的噪音消失在永恒宇宙之中,黑暗代替天空成为人们立足的大地,一切归于宁静。

在这飞向虚空的漫长旅途中,他却感受到一种由衷的爱。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他也无法自知,或许因为失重,或许由于镇静剂的药效,他迷糊而幸福得飘在浩瀚无迹的太空之中,像个微醺的醉鬼,孤身一人,不与任何人连接,不依赖任何网络生存。在这短暂的一刻,他触摸到最为纯粹的自我。

江寒河终于沉沉睡去,他的生物芯片闪烁着黯淡的红光,孤独的星舰终于脱离了主网,驶入太空更深处。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微弱而持续的振动,江寒河不知道,在无数发给天童博士的未读消息之中,有一条信息是因他而来。

在他安详的梦境之中,渺小的蓝色星球背向着他飘往远处,最终变成某个湮灭在无垠宇宙中的光点,在那个光点之中,所有人与所有人拥抱在一起,彼此紧密联系,他们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人生,构筑了一堵难以逾越的高墙,一个无从逃避的网络,一段段永不消逝的哈希。


插图作者:Wa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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